雨停后的第四天,林中空气回暖,地表的潮气逐渐蒸发,但林地深处的阴湿依旧。就在这样的天气里,鸡纵菌像是被唤醒了似的,一株接一株地从落叶与腐木之间探头而出,圆润、湿亮、姿态各异。
这几天,卜丢几乎每天都在林里。不是为了采摘,而是为了记录。
他带着画板和测距绳,从早晨走进树林,直到傍晚才返回营地。灰兔陪在他身边,偶尔跳上倒木观察地形;鼬獾则像个忠实的哨兵,不时停下嗅一嗅脚下的泥土,再低低咕哝一声。
他们沿着一条天然的小径进入了一片他尚未深入的林段。
地面上,鸡纵菌蔓延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菌群,从一棵倒伏多年的老榉树周围向外铺展,沿着林地的缓坡向北延伸。它们像某种神秘的地图标记,一路画出一条清晰而静默的“菌路”。
卜丢蹲下来,开始画。他先标出每一簇鸡纵菌的生长位置,再用炭笔勾勒地形起伏,记录每处土壤颜色、湿度、落叶厚度。
“这些不是随机长出来的。”他边画边念,“它们选择了这片地,也被这片地选择。”
正当他聚精会神时,灰兔忽然停在了一片稍空的菌地旁,后腿立起,前爪轻轻刨土。
“发现什么了吗?”卜丢放下画板,走过去。
灰兔已经刨开了一层松软的表土,露出下一层略显干裂的黄土层。卜丢蹲下仔细看,皱起眉头。
这层土壤之下,竟然有一圈环状凹槽,呈管道状向四周延伸,通道表面像是被抹过、压实过,光滑而规律,不像自然形成的裂缝。
卜丢眼中一亮,拿出小铲,顺着其中一个通道方向轻轻扒开。几铲之后,他看到了一幅熟悉而陌生的场景:
一个白蚁巢的断面——
密密麻麻的土色细管、螺旋状的通风层、胶泥覆盖的主巢腔。虽然没有蚁群活动的声音,但这巢穴结构之复杂、规模之大,远超一般林地常见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卜丢低声说道。
鸡纵菌的大量分布,并非偶然。
它们出现的区域,恰恰是白蚁活动密集的区域。白蚁在地下筑巢时,会不断搬运枯枝落叶作为巢材,同时排出湿热气体,形成一个个温湿、稳定、有机物丰富的地下小气候。
而这,正是鸡纵菌生长最偏好的环境。
菌与蚁,互不干扰,却互相成就。
“鸡纵菌在生,白蚁在下,”卜丢在笔记中写道,“林地在缓慢呼吸。”
但这个发现带来的,却不全是喜悦。
白蚁并非全然无害。
如果它们的大型巢穴继续扩展到农场边缘——尤其是靠近木制建筑、围栏、架台、桥梁等区域,那么整个农场的结构都将面临潜在威胁。
卜丢眉头渐渐皱起。
他站起身,顺着菌路一路向北,穿过林间狭道,又翻过一处土坡。在那坡下的一片老树根周围,菌群最为密集,甚至土壤表面已轻微隆起,仿佛整片地皮都在缓慢呼吸。
他蹲下,耳朵贴地。
隐隐地,仿佛能听见某种极微弱的“沙沙”声。
那不是风,也不是水——那是地下的声音。
那一刻,卜丢忽然意识到,他们所踏之地,不只是森林。
它之下,还藏着一座“森林的倒影”——一个由无数白蚁通道、菌丝网、腐木管、水流裂缝构成的巨大地下网络。
那是一套活的“骨架”。
就像他们曾在深水中见到鲸骨那样,庞大、古老、看似静止,却实则始终在缓缓变动中,承载、转化、调节着这片土地的呼吸。
卜丢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这不是宝藏,也不是敌人,而是一种不可违抗的自然结构。
他回到营地,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灰兔和鼬獾发生了什么。他只是取出一张大的绘图纸,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宽约五十米的环形区域,并标注:
> 白蚁活跃区:慎入,观测优先。
晚上,营地边的火堆燃起,灰兔依旧轻快地跳跃着,叼来一株新采的鸡纵菌;鼬獾靠在树根旁半睡半醒,耳朵偶尔动一动;而小鲸鱼也浮出水渠,在农场边沉默地看着夜空。
卜丢坐在火堆旁,翻阅着他几周来写下的记录:
金船残骸、鲸骨之门、水下石厅、雷震子、鸡纵菌、白蚁……
这些线索原本像散落的诗行,如今却一根一根地牵起,缓缓织成一幅隐形的地图——不是人类写下的,而是自然自己书写的叙事。
他低声道:
“我们脚下,可能藏着的,不只是宝藏和故事。”
他顿了顿,望向森林深处那尚未入眠的黑暗。
“还有……森林自己的骨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