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地原本已经被做了标记。
自从花花夜里伏地“听见”地底回响之后,卜丢便在地图上划出了一块狭长区域。他没有立刻行动,而是将其暂时封锁,用木桩与红绳围起,挂上“待探查”小牌,连蘑菇移植区都避开了它。
这片林地靠近森林东侧,濒临一条旧水洼,几年前这里是白蚁活跃的热区,卜丢根据菌类分布与地表起伏判断,地下或许有一整片废弃巢系。
后来因湿度下降和蚁群迁徙,这里慢慢荒废,草木漫生、蘑菇稀疏,远远看去不过是一片阴湿平凡的林间洼地。
直到那天下午,天变了。
乌云翻滚,风急如锥。农场里的鸡群、鸭群开始不安地来回走动,灰兔在蘑菇架下蹲伏,耳朵一动不动。小白坐在主屋门口,浑身紧绷,视线直勾勾盯着东方的天际线。
而花花——她蹲在围栏外,背对所有人,眼睛没有眨一下。
第一声闷雷低沉地滚过山后,像是从地下传来。花花猛地抬起头,小白随即站起身,尾巴直直扬起。鼬獾从厨房门下的缝隙间冲了出来,一头扎进灰兔的草垛堆中。原本还在掘地的小灰兔也停下动作,警觉地望向北方的树林。
第二声雷比第一声更近,清晰得几乎能听到空气断裂的声音。
就在这时,那片早被标记过的林缘地带突然“咔”地一声,像是某种东西被扭断——或者,被解锁。
泥土像是被震松了一层,原本堆积的一个小土丘开始下陷,中间慢慢裂出一道缝,像是一口喘息的嘴。
雨还没落下,声音却已经透入地底。
雷雨在傍晚前骤然停歇,天空泛出黄灰色的亮光,像是闷烧的铜锅刚掀开盖。
卜丢换上靴子,背上工具包,带着小白、花花和灰兔赶往事发地点。他们没带鼬獾,鼬獾自愿留下看守屋前火炉——它似乎对雷的气味格外敏感,今天一直不安。
他们沿着湿滑的小路走入林地。花花一马当先,踏着柔软的落叶与淤湿草根穿行。小白紧随其后,脚步比往日更轻,灰兔跳跃着跟上,一路频频转头查看后方。
裂缝口在雨后显得更加明显,泥浆还在缓缓滑动,显然是某种新近变动造成的塌陷。卜丢跪下,用手扒开泥块和碎枝,轻轻将缝隙拓宽,直到他看到——
一段褐色的弧形蚁道,像是骨头般裸露在地表。
“白蚁巢。”他低声说。
这不是普通的蚁穴。
它深达三米,洞体呈盘旋状结构,有多个空腔层级,最深处温度微暖,潮湿但无腐味。照明探灯照入其中,墙面光滑,似有被菌丝长期覆盖的痕迹。
卜丢意识到:这是一处被白蚁“精养”过的核心巢穴,后来因某种原因被废弃,却仍保存良好。
他们小心地顺着主巢方向向下探查,绕过几个空腔后,抵达一处椭圆形的核心腔体。
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——
一整面泥墙内,密密麻麻地嵌着一排排根茎状植物,颜色深褐,表皮皱裂,表面覆有浅灰色孢子粉,大小约如婴儿拳头。
卜丢一眼认出:
“雷震子。”
他伸手轻轻摸了一枚。温热。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、像雨后山草一样的清香。
花花没有靠近,只是蹲在不远处,耳朵微颤,一动不动。
小白则趴在巢口,默默看着卜丢,不吭声。
灰兔凑过去闻了闻,随即退后两步,用后腿轻轻蹬地,好像在表达某种本能的不适。
卜丢知道,这种植物并不寻常。
雷震子——学名“雷参”,一种极为罕见的山参类植物,多在地下深层菌网或白蚁巢遗址中生长,不依靠阳光,而依赖微生物共生网络汲取能量。它们的出现,总与雷雨、土壤突变、以及某种“地下扰动”有关。
而这片雷震子,分布之密、年份之深、共生之稳,都是他从未见过的。
“这东西不是种出来的,是被雷唤出来的。”他低声说,像是说给自己,也说给这座森林。
他们没有采摘太多。
只取了五六株,带回农场做样本分析与干燥保存;其余的雷震子,他重新用潮湿土壤封覆,并在洞口搭起简易遮阳棚与通风装置,标注为“一级保护点”。
回到农场后,天色已近黑。厨房边的油灯亮着,鼬獾正蹲在灶边吃煮红薯。卜丢脱下泥靴,把采集的样本轻轻放进处理箱里,又拿出“深林生态发现记录簿”,写下:
【第十五记录】
地点:东偏北林缘废蚁穴
发现:雷击后,蚁穴沉降露出罕见山参类药材——雷震子
形态:拳头大小、褐色外皮、灰孢覆盖
结构:伴随废蚁菌网共生,初估年代5年以上
采样数量:6
其余封存,后期定点观察生长周期与“雷诱机制”
备注:雷震子并非野生繁殖,而为“雷震-菌蚁共生”触发的神秘性植物,应建立多期监测体系。
那一晚,农场的空气静极了。
刚下过雨,泥土与青草的气味翻涌进屋;风从东边林地吹来,像是从地底钻出的低语。
花花趴在屋门前,闭着眼,耳朵却仍竖起;小白就睡在她背后,一只前爪还搭在花花身上;灰兔蜷在锅灶旁,鼬獾叼着半块冷红薯缓缓咀嚼。
雷声远了,风静了。
而在那片封闭起来的林地深处,某种与电与根、与泥与记忆有关的事物,正悄然复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