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名酷阿鲸森林农场的那个夜晚,卜丢睡得格外沉。
他做了一个奇异而真实的梦。
梦里,他独自坐在一艘缓缓下沉的木船上,周围浓雾缭绕,一切都寂静无声。没有风,没有波纹,仿佛时间被冻结。他坐在甲板上,感受到船身轻轻下沉,每一次呼吸,身下的木板便沉没一寸。整艘船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着,缓慢、坚定地滑向水底。
他试图站起,喊出声来,却发现舌头变得沉重。远方有灯火一闪,像是鲸鱼眼睛在水中睁开。浓雾中有低沉的吟唱,那旋律仿佛来自古老的祭船,混合着海水和灰烬的味道。
他惊醒了,额头有些微汗。帐篷外,天刚刚亮,森林还处在朦胧与晨光之间的交界。
吃过简单的早餐——干果、薄饼与一壶热草茶后,卜丢带着灰兔与鼬獾再次前往那片发现鲸徽船板的空地。阳光透过稀薄的晨雾洒下,地面还带着夜露的湿润。昨天挖掘的痕迹仍在,泥土有些塌陷,像是一片刚刚苏醒的化石之地。
这次,他没有立刻动手。
他沿着空地边缘缓缓绕了一圈,脚步缓慢,神情专注。他试图通过地势的细微起伏拼凑出沉船的轮廓。泥地向内弯曲的部分呈弧形延展,若从空中俯视,大概能拼出船腹的一部分轮廓。灰兔则在草丛间跳跃着巡视,鼬獾则沿着泥边行走,时而停下,用鼻尖嗅着土壤的味道。
“你们有没有感觉,这地方像是一座埋着骨头的墓?”卜丢轻声自语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。
靠近一棵倒木时,金属探测棒突然发出一阵稳定的“嘀——嘀——嘀——”的响声。
卜丢神色一紧,立刻蹲下身,小心拨开倒木旁覆盖的厚厚落叶和浮土。下面露出的是一截黯黑的木梁,边缘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金属嵌饰。木头早已半腐,表层被菌类和时间侵蚀得斑驳不堪,但在阳光下仍能看出一段复杂的纹理——像是火烧留下的焦痕,又像是某种被铁器刻意打磨过的印记。
他没有继续深挖。今天不是探宝的日子,至少不是急躁挖掘的日子。
“我们把它带回去吧。”卜丢拍了拍那截木梁,转头看了眼灰兔与鼬獾,“慢慢来,别打扰沉睡太久的东西。”
他们合力将那截木梁搬回营地,靠在一块扁平的岩石边。那岩石上长满了苔藓,青绿间夹着几簇小白花。
夜色降临,三者围坐在篝火旁。火光跃动,木梁在橘红光影中似乎也微微颤动着,仿佛要开口说话。
灰兔静静卧在卜丢一旁,耳朵偶尔轻动。鼬獾趴在火光的另一侧,脑袋搭在前爪上,半闭着眼,看起来既安心又警惕。卜丢则靠在木箱上,背包摊在一边,手里握着那本厚厚的随笔本。
他没有急着写,只是盯着火光中那截船梁的裂纹——裂得很深,如同时间的脉络。
“也许,这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年长。”他低声说。
终于,他翻开笔记本,写下了一行字:
「今日发现旧船梁一段,边角疑似有火烧痕,木质极老,风格与鲸徽一致。」
墨迹缓缓渗入纸张纤维,仿佛也在记录时间的重量。
他停笔,思绪像被某种力量牵引般陷入沉默。片刻后,他翻到一页空白,取出铅笔,在纸上勾勒起地形的轮廓。他笔下的线条缓慢而沉稳,宛如在考古;他将空地边缘的弧形延展、曲线的倾斜度、倒木的位置都一一标注。渐渐地,一艘鲸腹状的巨大船体轮廓在纸面上成形,宛若沉睡的骨骸,被泥土深埋,只露出指节般的残片。
灰兔悄悄凑过来看了一眼,又安静地退回卜丢身旁。它似乎知道,在这种时刻,不需要打扰。
写完后,卜丢缓缓合上笔记本,指尖在封面轻轻摩挲了一下。那是他走南闯北这些年,一点点填满的旅途见证者,如今终于记下了最像「命运」的一页。
他仰起头,看向夜空。
银河横贯天幕,宛如一条倒挂的水路,银白色的光带如同昔日帝国船队出航时铺开的锦帛,如今却只在高天之上,遥遥与地上的船骸相望。火光映着他的眼眸,倒映出点点星辉,像是另一个时代的灯塔还未熄灭。
「如果真的是帝国的金船……」卜丢轻声自语,声音被夜风吹得极轻,几乎无法辨认,「那我们现在脚下的,不只是宝藏,而是一座被历史遗忘的船坟。」
他并未期待回应,只是像在替这片土地诉说,又像在安慰自己。灰兔卧在他脚边,尾巴轻轻扫动几下;鼬獾则翻了个身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依旧没睁开眼。
火堆中的柴火发出几声低响,一颗火星跳起,又消逝在夜里。
卜丢低头望了望靠在石边的那截旧木梁。它静静地躺在苔藓与白花之间,被火光照出细密的裂纹,那些痕迹像是某种远古语言的符号,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一切。风吹动枝叶时,影子在船梁上流动,让它看起来仿佛真的在微微颤动,像在沉睡中翻身,又像快要开口说话。
「也许,这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年长。」他低声说,眼神温柔而敬畏,「它看过我们看不到的风暴,载过我们无法想象的重量。」
他说着,从背包中取出几张干净帆布,将那截船梁小心盖住,像是替它披上一层温暖的夜衣。
篝火渐暗,风渐凉。三者默契地开始收拾营地,灰兔熟练地叼起剩余干粮包,鼬獾缓慢而有力地拖动木柴堆到石头后方避风处。卜丢则将记录本放回背包最底层,那是他最珍视的地方。
他们没有过多交谈,但动作之间都充满了熟悉的节奏,像是早已在这片森林中生活了许久,仿佛这块被遗忘的空地,真成了他们共同守护的某种信仰。
夜色终于彻底降临,森林恢复了沉静。偶尔有虫鸣从远处传来,更衬得四周安宁。
卜丢钻进帐篷,拉好帘子,裹进睡袋。他躺下时,脑海仍停留在那个沉船的梦境中。但这一次,船头不再被迷雾吞噬,它正朝着某个方向缓缓行进。像是穿越时间与泥沼的旅者,要把未竟的故事带到某个未来的彼岸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草木与灰烬混合的夜气。
明天,还要继续挖。
不是为了金子,也不是为了传说,而是为了那口未曾说完的话,那首还未写完的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