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天的清晨,雨后的空气格外潮湿,带着微弱的泥土腥味与落叶的清香。雾气尚未完全散去,林间弥漫着一层幽幽的灰绿,仿佛整个世界还没真正醒来。
卜丢早早起身,草草吃了点干粮便出发了。他依旧带着灰兔和鼬獾,顺着昨日未走完的小径继续向森林深处探去。灰兔跳跃在前方,偶尔回头等候;鼬獾脚步沉稳,虽然行动还略显吃力,但始终没有落下太远。
他们一路穿行过一片低矮的松林,又绕过了一段潮湿的石坡。地势逐渐变得起伏不平,藤蔓和枯枝纠缠在林下,像是某种低语的网。就在林地忽然向下塌陷的地方,他们来到了一个洼地。
这片洼地地势明显低于四周,被高大的树木环绕。地面上几乎没有草,只铺着厚厚一层淤泥与腐叶,像是曾长期被水淹没过。卜丢站在边缘,凝视着眼前裸露出的几块灰白色的结构——它们像是被埋了一半的石板,又像是什么倒塌的废墟残骸。
他走近些,蹲下身,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拨开覆盖其上的泥层。触手之处,泥土下的东西竟然不是石,而是骨头。
那是一段弯曲而坚硬的骨骼,表面布满了细密的波状纹理,像是长年累月在水中浸泡所致。
灰兔凑过来闻了闻,鼻尖抽动,没再靠近;鼬獾站在他身后,尾巴低垂,身体略显紧绷。卜丢心中一凛,又向前走了几步,只见地面上的骨片越来越多:破碎的脊椎、裂开的肋骨,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扭曲碎片,沿着洼地的走势蜿蜒分布,仿佛是某种巨兽沉睡在泥土下,仅露出残躯的一角。
当他看到那根横卧在泥地中的“肋骨”时,几乎屏住了呼吸——那骨架的长度足有四米,线条柔和,却有着庞然的力量感。
他缓缓站直身体,放眼环顾四周。
这不是断裂的雕像,也不是倒塌的古建筑——这是,一头鲸的遗骸。
“在森林里……怎么会有鲸?”卜丢喃喃。
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探测到沉船的那片区域,那里曾是大河流域。也许在遥远的过去,这片洼地就是那条大河的一部分。也许,这头鲸是被困住的,也许它是随金船而来,搁浅于此,死后骨骸随河床沉积,最终被时间埋藏。
鲸骨的尽头,有一道狭窄的裂缝藏在半埋的肋骨之下。裂缝口贴近地面,仅容一人俯身而入。卜丢蹲下,用手电筒照了进去。
里面是一道斜向下的岩石通道,潮湿的岩壁上挂满水珠,冷风从裂缝深处涌出,带着腐木与沉水交织的气味,仿佛某种来自时间深处的叹息。
那气味让鼬獾发出一声低鸣,后退了几步。灰兔则静静蹲在一旁,耳朵向后压低,显得有些不安。
卜丢没有贸然进入。他静静坐下,靠在一块稍干的石头上,手中握着笔记本,神色凝重地记下:
> 今日沿旧河道深入森林,在低洼处发现鲸骨遗骸,骨架极大,结构完整。
> 疑为随金船搁浅后死于此地之鲸。骨骸尽头出现裂缝,疑似天然洞穴,与地下水脉相连。
> 未探索,需装备齐全后再试。
写完后,卜丢闭上笔记本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的目光停留在眼前那道蜿蜒向下的黑暗裂隙,那里仿佛不只是一个洞穴,更像是一把钥匙,一道通往遥远记忆与未知深处的门扉。
冷风从裂缝中吹出,带着潮湿与腐木的气息,在洼地上卷起一层淡淡的雾气。风声从林中穿过,像是无形的低语,也像是某种存在在深处轻声诉说。高空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,仿佛整片森林都因这发现而轻轻颤动。
太阳已偏西,洼地逐渐陷入昏暗,光线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斑驳的阴影。地面泥泞的表层泛着灰绿的湿光,那些鲸骨在暗影中更加森然而庄重,如同一场仪式后的遗迹,沉默而震撼。
卜丢站起身,拍拍裤腿上的泥土。他回头望了一眼裂缝的方向,又看了看神情紧张的灰兔和警觉的鼬獾。
「今天先回去,」他说,语气平静而坚定,「明天……我们再来。」
灰兔轻轻跳了几步,贴在他腿边,像是回应他的选择;鼬獾也缓慢地站起身,仍旧一瘸一拐,但步伐不再迟疑。他们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洼地,穿过缠满藤蔓与落叶的归路,原路返回。
天色逐渐昏沉下来。林间气温开始下降,偶有鸟类的哨音从林梢传来,但更常见的是沉默——一种压低呼吸的沉默,似乎整个森林都在等待什么的来临。
回到营地时,天已完全黑了下来。
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升起篝火,而是点亮了两盏小小的灯笼。橙黄的灯光透过布罩投出柔和的光晕,将他们三者包围在一圈温暖却不刺眼的亮色中。火光不再跳动,营地显得格外安静,仿佛刻意避开了今日所见所想的重量。
卜丢坐在箱子边,静静地喝着一杯热草茶。他一言不发,目光停留在地面那块斑驳岩石上,仿佛那岩石上还印着白天洼地中鲸骨的影子。他的手指时不时轻轻敲击杯沿,每一次都像是在思索,又像是心跳被外化。
灰兔蜷在他身旁,尾巴搭在前腿上,一动不动;鼬獾则靠近木梁躺下,眼神却一直没有真正闭上,像是仍旧在守夜。
营地里没有言语,但三者之间的安静并非沉闷,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思。经历了今日的发现,他们都隐约明白,那道裂缝背后或许藏着的,不仅仅是未知的通道,更可能是整个金船传说真正的核心。
卜丢并不急。他知道,有些秘密不能莽撞地打开。必须等风静、等心定,等到他们做好真正进入的准备。他不是一位掘宝者,他更像是一个为沉睡记忆写诗的人。他想让这一切,被认真对待。
他抬起头,看向帐篷外那无声的夜。夜色沉沉,森林仿佛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:神秘、辽阔、无法彻底理解,却充满等待的气息。
「这头鲸死去了,」他在心中低语,「但它留下的……还活着。」
活在泥土之下,活在断裂船板的纹理中,活在骨骼尽头那通向地心的风里,活在记忆尚未书写的页脚,也活在他们三者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里。
他又喝了一口已不再滚烫的茶,温热之中有一点点苦,但很真实。
帐篷在风中轻轻摇晃,仿佛回应着他未说出口的决心。
明天,就从那道裂缝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