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过去了,小鲸鱼一直没有离开。
它依旧待在那片洞穴深处的水潭中,不紧不慢地游动,有时浮出水面轻轻喷气,有时则沉入潭底一动不动,像是在睡眠,也像是在守望。
卜丢几乎每天都回到那座天然的地下空腔。他会带些野果、草根、嫩枝,放在水边那块常被顶动的石头上。虽然他知道鲸鱼并不吃这些,但他仍然这样做,就像是一种仪式。而小鲸鱼似乎也懂得回应,它总会游到岸边,用圆润的额头轻轻一顶那块石头,然后在水面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哗响。
“你是在告诉我们,你还在吗?”卜丢有一次笑着问它。
小鲸鱼没有回应,只是缓缓转了个身,将尾鳍轻轻甩动,像是一条水中的诗句,柔软却有力。
第四天清晨,雾气尚未消散,卜丢刚刚抵达洞口,便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。
小鲸鱼竟然从水中跃出,划出一道抛物线,在空中微微扭身后落入水中,溅起一圈温柔的水花。落水后,它没有停留,而是朝水潭深处的那道水下裂缝游去,身上的淡蓝光芒在水中拖出长长的尾迹。
卜丢一怔,很快意识到——它是在邀请。
没有多言,他迅速检查装备,将头灯紧扣在额前,背上防水包,系好腰带。他对一旁的灰兔和鼬獾说了句:“我会小心的。”随后便纵身一跃,跟着小鲸鱼潜入了那道狭窄的水中裂口。
水冷而静,像是没有温度的玻璃。通道狭窄蜿蜒,岩壁上不时浮现奇异的苔藓与微生物发出的幽光,像星星坠入水下。卜丢的呼吸在面罩中回荡成沉重的回响,他一边前行,一边盯紧前方小鲸鱼那道淡淡的蓝光,那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指引。
他们潜行了十几分钟。
忽然,光线开始明亮。
眼前,是一个封闭的水下空间,仿佛一座由岩石自然构成的大厅,四周的岩壁弯曲成弧,顶端拱起,构成一个天然的穹顶。整个空间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,水面平静如镜,仿佛没有任何风扰。
卜丢慢慢浮出水面,将呼吸面罩摘下,靠在岸边。他的双眼顿时被岩壁间的一处堆积吸引——
腐朽的木箱、裂开的封桶、散落的麻绳、部分还缠着古布的陶罐,还有几块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物件,半埋在泥中,安静地等待着谁的到来。
这不是普通的水底沉积,而是——一处宝藏遗址。
小鲸鱼游到了中央,盘旋了几圈,仿佛在说:“这就是我要你们看到的。”
卜丢趟过水边的浅滩,小心地蹲在一堆残骸旁。他先翻出了一块黯淡的铜牌,随后是在一个坍塌的箱底,发现一件完好的金属物。
那是一枚鲸形浮雕的黄金徽章,手掌大小,厚重温润。边缘刻着细致的浪纹图案,中心鲸眼处原镶着蓝宝石,如今已经褪色成灰白色,却仍难掩其贵族气息。它像是某个舰队的象征,又像是皇家船队的特定印章。
卜丢屏息凝视,轻轻抚摸那枚金徽的边缘。冰凉的触感透着岁月的沉静,仿佛在他指尖颤动的,不只是金属,而是千百年前的风声与水声,是远行者最后一次将船帆收起时的叹息。
徽章上的鲸形图案依然清晰,尽管略有磨损,那鲸眼处镶嵌的宝石虽已褪色,却依旧保有某种凝视一切的庄严气息。它像是一封未被寄出的信,终于等到了读信的人。
卜丢将徽章轻轻包好,继续翻找。泥水的阻力很强,物品散落得杂乱,有些甚至已与岩石融合。他拨开一层碎布,在一块腐朽的木盖下,发现了三片薄如蝉翼的金叶片。
它们卷曲得像是经历过某种炙热的风,又在潮湿中慢慢沉寂。叶面上刻着细致的篆字与花纹,虽已模糊,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其中一种是象征皇室权威的「龙心云枝」纹样。这或许曾是某件礼器的一部分,也可能曾镶在王族的冠饰或仪仗器物上。
靠近石壁的一角,他还发现了一个黄金小壶。壶身由整块金属铸造而成,底座圆润,壶颈窄长,壶口处环绕着细密的螺旋花纹,与他此前在沉船处见过的鲸徽风格如出一脉。这件器物虽已部分被泥封包裹,但在头灯照射下仍泛着饱满温润的光泽。
他没有贪心。
卜丢只是挑选了三样物件:那枚鲸形徽章、三片金叶,以及那只小壶。剩下的——那些半埋在泥中的裂罐、碎银、破布、风化的木盖和一段几近腐朽的挂帘穗子——他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原地。
他没有觉得这些东西属于他。
它们沉睡在这里太久,太深,每一件都像是一段未完的梦。他知道,不该轻易唤醒。
岸边,灰兔和鼬獾早已在等待。它们没有叫唤,也没有靠近水边,只是静静地守着。灰兔的耳朵竖得高高的,鼬獾则蹲坐在一块干燥岩石上,目光依旧带着警惕。
小鲸鱼仍在水中轻轻游动,没发出声响,也没有靠近。它像一位守秘的精灵,见证着取出,也默许着带走。那种温柔的距离感,如同故人送别,既不挽留,也不催促。
卜丢轻轻点了点头,像是在对它致谢。
他们重新沿着来时的水路返回。水中依旧冷冽,裂隙依旧狭窄,但他心中已有光。
那是小鲸鱼留下的蓝色尾迹,也是过去千年留下的碎碎星芒。
当他们重新踏出地面,洞口洼地的树梢已染上金色。阳光斜洒,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叶香和湿润的泥气。树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如林中沉静的眼睛在注视他们的归来。
卜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望着远方那被阳光照亮的林梢,又低头看看背包中的包裹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知道,他们此行不仅仅是带回了三样物件,更是将一个被遗忘的故事,重新翻开了其中的一页。
回到营地后,天色已临近傍晚。
他没有立刻清理装备,而是径直走向篝火旁,坐下,取出那本厚厚的随笔本。他一笔一划地写下:
今日,小鲸鱼引路,深入地下水脉石厅。发现金船遗迹部分残存物品,推测为沉船遗留。未见生物威胁,环境稳定。
他略作停顿,又在下方继续记录:
收获如下:
· 黄金鲸形徽章一枚
· 薄金片三片(疑似皇室礼器)
· 黄金螺纹小壶一只
写完之后,他轻轻地呼了口气,在页面最底部,慎重地补上了一行字:
> 小鲸鱼并非迷路者,而是钥匙。
这行字像是一句注脚,也像是一种宣告。他写下时,灰兔趴在他脚边,鼬獾安静地卧在不远处的石块上,火光映照着它们身上的毛发,也映照着那三件金属的光芒。
夜色缓缓落下,森林再度归于寂静。
远处那片洞穴依然无声,水声轻响,仿佛在低声细语着遥远年代未说完的故事。而卜丢知道,那故事,现在正由他们继续书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