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鲸鱼再次带路的那天,水潭比以往更深、更静。甚至连那滴水声也仿佛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厚重的沉默,压在水面之上。
卜丢从帐篷里翻出备用的防水灯、气压计、潜水绳和备用气囊,他知道今天的探索不会像前几次那样短暂。小鲸鱼从不无的放矢,它的每一次引路,似乎都在引导他们接近某个埋藏已久的核心。
“这次也许要走得更远。”卜丢看着灰兔和鼬獾,语气平静地说。
灰兔点点头,已经习惯了这些深入。鼬獾则绕着他脚边转了一圈,鼻尖嗅了嗅他手中的工具包,像在确认他的准备是否齐全。
他们一行再次进入鲸骨后的洞穴,跳入那片熟悉的水潭中,穿过小鲸鱼最初出现的裂缝,滑入水底通道。
小鲸鱼在前方游动,它体表散发出的淡蓝色微光像一束灵动的灯塔,将水中的黑暗划开一线。水流今天很安静,宛若无声地配合着小鲸鱼的引导。
他们下潜的速度比以往更快。穿越一道道狭窄的岩隙之后,前方逐渐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。
那是一道水下石门——高度足有四米,宽达六米,由整块黑灰色岩石构成,立于水道尽头,如同神殿的门扉。
最震撼的是门上的雕刻。
整整一排鲸形浮雕,一只接着一只排列在门的上半部,每只鲸的尾巴都自然垂落,宛若低头静默的守卫者。它们的眼睛深陷于石中,在微光下反射出诡异的暗影,仿佛早已注视来者千年。
小鲸鱼停在石门前,发出一声低低的鸣音,像是某种密码。
紧接着,水流微动,整个水域都随之颤了一下。
石门——缓缓开启。
一道深邃的水道缓慢浮现,如同深渊在张开一只眼。
卜丢吞了口水,调整了头灯亮度,将绳索扣紧。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言语,只是点点头,跟上。
下潜约十多米后,他们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水下空腔。这个地方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探索都要宽广。
空间近似于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大厅,岩壁光滑,顶部高悬如天然穹顶,正中央漂浮着一团薄雾般的淡光,不知源头,只能模糊地映出周围景象。
正是这光,照出了他们即将面对的“秘密”。
卜丢第一眼就看到了它们。
鲸骨——大量的鲸骨。
至少有数十具,横陈在水中。有些骨骼完整,宛如盘卧;有些则靠在岩壁,肋骨如扇,脊柱如柱,支撑着这座水底“神殿”的氛围。
不同于地表风干的骨骸,它们仿佛仍旧“活着”。随着水流,它们的关节轻轻扭动,那是一种诡异的柔和:它们不是在活动,而像是……在做梦。
鼬獾紧贴着卜丢的腿,身子低伏;灰兔的耳朵贴向脑后,全身绷紧。
“这些……不是普通的遗骸。”卜丢喃喃。
他正打算带着灯光绕行骨架间,观察细节,突然——
正中最靠前的一具巨大鲸骨“头部”区域,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。
深黑、无光,像一个洞穴里的影子,但却带着极其明显的“注视”感。它没有动作,却在凝视。
卜丢一瞬间全身寒毛竖起,指尖冰凉。他知道这不是幻觉。
那双黑眼睛——深嵌在骨骼穹顶的中央,原本像是装饰的一部分,此刻却仿佛在看着他。它没有转动,没有眨眼,但那种「被注视」的感受极其真实,令人几乎窒息。
他无法解释这感觉——不是恐惧,更像是被什么巨大而古老的意识轻轻扫过,如海底暗流掠过礁石,既不带敌意,也绝非欢迎。
而那眼睛,似乎唤醒了什么。
低频的震动开始在水中扩散,一开始如呼吸般微弱,随后愈发清晰。起初他还以为是错觉,但很快,他发现周围水体确实在“活化”——浮游物漂浮不定,石壁震颤,连沉睡的鲸骨也随之发出骨节摩擦般的「咔咔」声。
那声音不是单一的,而是从各个角度回响而来,如同合唱团发出的颤音,层层叠叠,在水中荡出诡异的「共鸣」。它不像机械声,也不像自然声,反而像是某种巨兽的心跳——缓慢、厚重,却无法忽视。
整个穹顶大厅仿佛被激活。
水流骤变,旋涡浮现,漂浮的尘屑被卷入空中,再急速沉下,仿佛水也失去了重力。小鲸鱼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,如警报。
卜丢瞬间明白,他们必须离开。
「走!」他几乎是用力喊出的。
来不及犹豫,他一手抱起鼬獾,另一手紧紧拉住灰兔。他们迅速向水道方向冲去,回头的瞬间,他看到小鲸鱼早已转身,如一束流光在水中先行游去,那道蓝色尾迹是唯一清晰的方向标。
水道变得更加狭窄,黑暗仿佛有了实体,在后方缓慢逼近。不是流速加快,而是整个世界都在“收缩”,像是鲸骨祭所本身在关上某道门。
他们的四肢酸胀,心跳如鼓。卜丢感到呼吸器内的空气变得稀薄,耳边传来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声。
越靠近出口,那压迫感越强烈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窥视,评估,试探他们是否有资格回到地面。
终于,在那熟悉的裂缝前,小鲸鱼猛然加速,一跃而出,尾鳍带起一道弯弯的水线,如同夜空中短暂划过的彗光。
卜丢紧随其后冲出水面,重重地喘息着,仿佛第一次真正呼吸。他翻身趴在湿滑的泥地上,肺中灌满空气,几乎咳嗽出声。
灰兔也跃出水面,飞快爬上岸边,甩干湿漉漉的皮毛。鼬獾则像只冻僵的兽,一头钻进干燥的苔藓中,瑟缩着身子不肯动弹。
他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但三者都明白:他们被允许逃出来了。
周围的林子安静得出奇,风停了,连鸟叫声也突然消失了。唯有树叶在微微颤动,像是在低语,也像是在屏息。
水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水面镜般清澈。再看不见浪,也听不见声。仿佛那座穹顶,那双眼睛,那共鸣,那封闭世界的深渊,都从未存在过。
但他们知道,那片祭所还在那里。
它在鲸尾之后,隐藏在河床、石壁与沉默之间,不属于阳光的时间流域。那些骨骼仍在震颤,那双睁开的眼睛未曾闭合,那深处未响起的声音……仍在等待回应。
夜晚,营地里篝火升起。
木柴劈啪作响,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,投在石块与树干上,仿佛也在诉说今天不可言说的经历。
卜丢没有说话,只是摊开随笔本。灰兔靠在他腿边,鼬獾仍然蜷在毯子里,眼睛半睁半闭。小鲸鱼并没有跟来,只留下一道幽蓝的光,在他脑海中回荡不去。
他没有写太多,只写下了一行:
> 「鲸尾之后,非人之域。」
他盯着这六个字良久,笔停在原地,迟迟没有翻页。
火光跳动,风吹过树梢,那一页纸在夜里轻轻颤抖,如同心底深处某道未被命名的门扉。